《人生大事》和《隐于尘烟》
周末看了两部电影,《人生大事》和《隐于尘烟》。这两部片子一部票房大卖,另一部则被非常多的热门刊物以及周边朋友推荐。周报里面写写我看这两部片子的感受。我不太懂电影,这纯粹是观后感,不是什么影评。为了写下自己最真实的感受,除了和几个看了电影的同学稍稍交流了一下以外,并没有看其他关于这两部电影的评论或者赏析文,个人还是比较害怕自己被先入为主的。应该会涉及剧透,所以介意的就此打住先去看电影叭~
先讲讲《人生大事》这部片子吧(感谢老哥请我看这部电影)。这部电影我简单写写吧,是比较大众的片子,最后落点也是比较普通的。
片名是对“死亡”这个词的委婉说法,而为了让丧葬题材在荧屏上有比较好的表现,影片整体上对死亡的严肃性还是有做比较多的淡化处理的。就比如说小文这个核心角色的加入,就是给这个带有阴影的沉重话题添上童话色彩的最重要的处理。
所以故事写的是丧葬,电影拍的是死亡,但最终的落点并没有放到死亡上面,而是亲情。在易中天的一本书《祖先》里面,他写到生殖崇拜是远古人类对死亡恐惧的克服。这种崇拜转变成了一种通过血脉传承而克服个体死亡的方式。所以主角必定是那个孩子,她就像是《异邦人——无皇刃谭》里面的小孩一样,成为主角几近枯萎生命的一种救赎。
这部片子看待死亡,所站的视角是中国丧葬文化的视角,里面许多关于死亡的看法与观点,是比较带有世俗印记的。无论是将死的人,还是送行的人,都是在非常传统的文化圈子里面的视角。这种视角把人拉入到花花绿绿的丧葬业当中,拉到围绕老人死亡遗产继承的纠葛当中。人的生死之间那条没有办法跨越的鸿沟,无论是阴阳两隔还是超验的世界的另一侧,都被这种文化拉扯到了仅存在生者的这一侧。这仍然是孔子那般“未知生,焉知死”这样不负责任的回避。
虽然这对于一个大众电影来说已经足够了。观众只需要像小文一样被莫三妹一个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烧成灰,飘到天上变成星星”的童话投喂就行。然而真正给我安慰的,可能是《苏菲的世界》最后那个章节的标题“我们都是星尘”;是《云图》中超越了家庭传承,而拓展为千年的人类长河的传承;甚至到最后,如同《尼尔:机械纪元》所讲述的那样,由我们的造物去奔赴星辰大海,去守护一个已经消失的“人类荣光”。
我觉得这部电影最大的功勋就是它的票房,它成为了中国人开始去谈论终极命题的一个里程碑。它把一个忌讳的话题,变得稍微不那么忌讳了(但本质上它还是忌讳的)。
片子有很多煽情,我就不说了,有几个比较套路化,影厅里有人一直在抹眼泪。但最后只能说是煽的有点多,故事线太多了,有点了结不掉,每一个都得煽一煽,显得局促且矫情了。
然后是《隐于尘埃》。
《隐于尘埃》看完我对它的第一感受就是,受众一定是城市人而不是农村人。这是一部拍给城市人看的乡土片子。里面带着因为和乡土产生距离而独有的,城市人对于田园乌托邦的向往。
看完和sirii聊起这片子,sirii说曹贵英最后是不需要死的(“死得有些刻意”),不过我觉得这种死法倒是对我的一种安慰。或许是看过《活着》,也或者是《平凡的世界》。我在看这部片子看到大概40分钟的时候就觉得曹贵英这个角色应该最后是会死掉的,无论是从人物设定上看还是从影片的立意上,她应该都会以死亡这种方式离开舞台。
为什么我说这种死法倒是对我的一种安慰呢?因为曹贵英的直接死亡原因是落水而死,并不是病死或者冻死、饿死的。她是在高烧之中出门找自己的丈夫而死的,是在奔赴的过程中死去的。我在看片子的时候太害怕这个脆弱的家因为疾病破碎了。因为马老四和曹贵英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劳动双手创造自己的生活,即使没有钱盖房子,没有钱买电视,但是他们总能听着虫鸣鸡叫和雨声找寻到劳动和生活的乐趣。然而生病不是这样的。马老四总有一天会种不了地,而曹贵英的身体也总有真正垮掉的一天。我不知道到那个时候他们还要如何维护生命的尊严和生活的诗意,他们又如何去对抗病痛给这对质朴夫妻精神上的磨蚀。导演和编剧让这种诗意在一种主动的追寻中毁灭并转而升华,最终带出深刻的迷惘和不知所措,剥离马老四这个人物身上最重要的归属感。这种死法确实是最好的,就像是《红高粱》里面的人一样,在生命的运动与激情中死去,虽然对于曹贵英来说,她的仅有的积极,可能就是主动去找马老四这件事情。
《隐于尘埃》所描绘的爱情是典型的残疾人和边缘人之间的爱情。脱离了主流的婚恋圈子,他们本身对对方要求就不高,可能就是找个伴过一辈子。再深入点,也就是曹贵英需要有人来疼爱,马老四需要有个人去给予爱。不同于主流的情感故事那般充满纠葛,这对农村夫妇的感情生活是简单质朴的。丈夫是没钱没势总听人使唤的老实庄稼汉,还已经年过半百;妻子是身体孱弱还没有些时候会尿失禁的劳力累赘。也就只有这两个人能刚好凑一对,没有人看得上他们。不过,对于这两个人来说,没有互相嫌弃,真心对待对方就足够了。或许对于在情场里挑三拣四的城市男女来说,生病和边缘反而造就了某种简单的永恒。
整部片子让我想起了另一部片子——贾樟柯的《三峡好人》。两者的男主人公很相似,是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两个演员也恰好是非专业的,都是导演的亲戚,拍摄的时候也都有点担心和女演员对不上戏)。两部电影,大的基调也都在“归属感”三个字上,马老四的房子不断被拆除,而三峡好人中的韩三明,也在修造三峡大坝的过程中失去了自己原来的家。两者所不同的是,三峡好人的煤矿工人韩三明是在找人的过程中不断行走的、奔波的,而隐于尘埃的马老四,是只能扎根在那个农村的,如同庄家一般被钉在地里的。这是两种很相似但确有一丝丝不同的失落、迷惘和不知所措。
与《三峡好人》一样,最打动人的并非冥冥中已经注定的结局,而是底层人物在社会中的种种遭遇和他们适应艰苦环境的种种方法。简单的装饰、手艺和他们圈养的鸡驴猪,还有只有在农事劳动中才能见闻的一些事物,包括务农的劳苦,都是他们堆砌自己生活意义的地方。或许本身就一穷二白,做什么事情也不担心丢掉什么,他们就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自己赋予自己生活。这也是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意识到的这部片子的受众是城市人。与农村那种自给自足的经济形式不同,劳动者和产品的分离让人很难在工作中得到自我确证,而只能在消费中去吸取遥远的神话。城市人在这部片子里看到了贫苦,但是也看到了生活的最简单的快乐形式。我们会反观自己的复杂却很难说得上在长久的时间里都有持续的获得感和生命蓬勃的生活。反思好的生活条件到底带给自己怎样的生命。
不过归根到底这也算是一种“田园乌托邦”神话吧,无法长久,也只能在这两个小时的电影里短短存在并为观者所窥视吧。
sirii提醒了我最后那个推土机推房子的镜头,观众站在马老四的第一视角,看着自家房子被推倒,诉说着结局的一种绝望。说到镜头,《隐于尘埃》中的劳动镜头太多太多,每一个我都很喜欢,或许是西北农田里面天地之间一个人的壮阔太动人了。很多镜头,都像是西方那些油画大家画出来的那般优美,马老四这个庄稼汉黝黑的皮肤、壮硕的肌肉又给了画面独特的力量感。犹如文艺复兴一般的宣告人的主体性与终极价值。
后来又和研冰聊起这部电影(最开始也是她推荐的)。之前研冰说看完这部电影“把我给镇住了”。我猜她可能说的是马老四和曹贵英的爱情又或者贫困给人的冲击,毕竟许多人一开始总是会关注到这两个点,片子的受众也是城市中的知识分子。就如同在《无问西东》的主题曲《无问》的评论区里写爱情、升学相关的评论一样,好像对于很多人,罗曼史和发家史才是不断被玩味的世俗神话。《无问西东》里面那种知识分子个人意义的追寻,胸怀家国的情怀,都被儿女情长和学霸人设所掩盖了。看着这些评论不得不说“血压高了”且“十分下头”。
不过研冰说震住她的不是这些影片的显性元素,而是背后的土地和人的母题。我说这部影片“从具体的方式、技能,到态度、土地哲学”,表达了典型的农民的生活方式。她很赞同。她在推荐电影的时候用的话是“一款哭不出来的沉重,一款隐隐的欲呕的痛,一款沉默的泪水,无言的大地”。电影受众是城里人,她说“感觉城市里的孩子太多地把目光投向天空了,我们都把大地忘掉了”。
我们又说到主角活得很像样子,“得偿所愿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希望之后的无奈和绝望才是常态”。农民和驴,总是很辛苦也很沉默地扛起了土地的沉重,社会的沉重。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下面这段敲在聊天框里的话写到她自己的观后感里面,但我觉得作为这篇周报的结束再合适不过:“我想到海子,他写母亲,黄土,黑土,大地和麦子。这实在是很值得爱的东西,二十岁的今天我才意识到我怎样都是中国人,生于斯长于斯,我是农耕的孩子是大地的孩子,麦子和稻田流淌在我的血液里,终究要回去。水田,麦田,泥土,这才是广袤的大地,是鲜活的大地。”